我与母亲并非同年返城，有那么七八年，我在上海，而母亲仍留在她支内的北方小城——淮北。每到中秋夜，千里电话线，与母共婵娟，月明闻杜宇，南北总关心。唯独有一年中秋，母亲日里来电话，问我月饼收到没？我笑说收到了，都快吃光了。母亲最了解我，问我是不是当饭吃了？被她说中了，我一通嗯嗯啊啊，挂了电话，却在内心自责：忙昏了头。往年中秋，隔着几周我就开始惦记，提前买好母亲最爱的杏花楼月饼，邮过去，待到中秋夜再去个电话……

这天夜饭仍是月饼，我放下手头的事，又给母亲打去电话，问她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往家里邮月饼是哪年？母亲说当然记得，那年你在外地读书，从牙缝里挤出点钞票买了两盒月饼寄回来，你爸生怕你过不了中秋节，赶紧给你补汇了点钱。我又问，那你还记得邮包里夹着一封信吗？母亲说，是呀是呀，那是你的第一封家书，看完信我跟你爸说，儿子长大了。母亲有点激动，嗓音微颤。

我说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你全记得啊，那我就更好奇了，你是想年年中秋收到月饼、家书、电话，还是全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团圆饭呢？母亲明白我的心思，沉默许久说，我现在返聘，还要做几年，外加我和你爸都舍不得相山公园，再说吧。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劝，前溯至是年春节后，在我那间足以容纳小型会议的办公室里，以我身后的油画《秋色》为背景，我让行政助理为我拍了一组正襟危坐的工作照，洗出来寄给母亲，想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：叶落归根，全家团圆，快回上海吧，儿子如今混得还不错。

那年母亲的身体还可以，总说还没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，而我担忧的是，先天性美尼尔综合征致母亲晕一切交通工具，离开上海那么多年，她很少回来，将来回沪却不再为工作，而是为生活，需要怎样一番适应，不可预知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，越拖延就越难。

直到母亲返聘结束当年的中秋节，我专程回淮北，终于说动了母亲。我说，你只有一个孩子，将来靠我往返沪淮两地来照顾，不现实……淮北有相山公园，回到上海，附近就是桂林公园……我吃准母亲没去过桂林公园，才给她画了那么大一个月饼。其实与那个囊括了两座山的相山公园相比，桂林公园形同大学附属幼儿园。来年中秋，我家的团圆饭是在上海家中吃的……

凸月渐盈，今年的中秋又近了，可那轮月亮从未像今日这般遥远，对我家而言，这将是第一个即使借助卫星电话也无法团圆的中秋节。母亲于去年中秋后离开了我们。回想近20年来的每一个中秋，我们曾拥有团圆的喜悦、和谐的浪漫，却终要顺从生命的循环。

但我相信，今年中秋夜，无论母亲在何方，我们的目光仍能交汇于那轮银盘之上，如同儿时的我，枕着她柔弱的双膝，与她一道仰望冷月，煞有介事地找寻月宫存在的蛛丝马迹，耳边回响起母亲柔和的嗓音：长生不老不见得是好事，你看嫦娥，多孤独、多寂寞、多冷啊……是啊，如今我正努力适应没有母亲的每一天，同样的孤独寂寞冷。爱的本质是燃烧生命，犹如刹那的花火，相继绽放，相伴有时，天地间唯有无情之物才能永存。月若有情月亦老。（三盅）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