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涵:小马棚书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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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涵:小马棚书店

2024-09-16 06:30:14 来源:中国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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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家突然出现的书店叫马槽书店。

大学的西门临着一条不闹的路,门外曾经有过一个很小的书店。那是临时搭起的一个棚,很小,大概只可以站立一匹小马,而且小马不能顽皮地转来转去,踢蹶子,甩尾巴,否则它就稀里哗啦了。书店的名字也正是叫马槽书店。

它是突然出现的。那个年代适合它出现,所以也不突然。那时,书籍,稀罕的理论,尤其是文学,新名著哗然,你《致橡树》,他《白轮船》《黑骏马》,像四处的花丛和林子,蜜蜂嗡嗡地围住,绕着,空气里也是自由、热烈的甜味。大学东门外也有个书店,那是一个老式意义上的书店,我走进去看看,左面架子上的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不见了。我说,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呢?营业员说,一本也没有,进了又卖完,进了又卖完。我笑,走了出来。我上课讲了这本书,男孩霍尔顿是很容易被跟上的,中央公园湖中的野鸭子也容易被人惦记。文学在那时很民间,不是供给评奖的,无须组织,一堂课,一个人告诉一个人,一群人告诉许多人,阅读着的就喜悦,奔走相告,于是就文艺开来。朦胧诗哪是读得很艰难的呢,一些年后在北方的海边遇见有趣的舒婷,一同讲文学给中学生听,我对她说,你写的那个高高的橡树,是可以很多人一起朗诵的,各自的心里会捧住各自的句子,是很读得懂的诗。她说:“我也觉得。”

边上有个中学生,指指海上,问我:“你看见白轮船了吗?”

我知道她的意思,她真是能很艺术地转换文本,就说:“看见了。”

“是哪儿开来的呢?”

“是从一个小说的港口。”

“那个男孩子在上面吗?”

“最好是在上面。”

我想,她应该是不希望男孩子变成鱼游走的。

可是当神一般的白色母鹿也被杀了,那么人还如何被指望呢?莫蒙爷爷还能活在男孩的心里吗?

在返回文学宿营地的路上,女孩子说:“我觉得艾特玛托夫的笔尖里像蘸着安徒生的墨水,男孩子有些像小人鱼。”

我不吃惊,但记住到如今。那是一个高二学生。文学在那时,被沉浸得比文学本身的意义还深,读者不只是在研讨会上发言的那几个,文学只要被喜爱,就不会高在天外,日月星辰都只在树梢之上,和普通鸟儿、珍稀鸟儿一样距离。普通鸟儿的声音是更熟悉的动听,而有些“稀珍”,可能正像那个丹麦童话中的假夜莺。

我站在小棚子的门口朝里望了望,架子上放着些书,一张小桌,几把椅子,两个笑容,别的就没啥了,简易得有些随心所欲。

年轻的笑容叫小姜,说:“地方很小的,你进来坐吧!”

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姓姜,是后来听别人说小姜才知道的,我这是把后来知道的提前说,有个名字会亲切很多。小姜是个亲切的人,总是神态恭敬,略倾着身子真情实意与人说话。

我踏进了,没有坐,说:“蛮灵的!”

“蛮灵的”是上海语气的词。呼吸不重,夸张很少,那个“灵”字尤其跳动友善,灵得很灵。

小姜说:“谢谢侬。”

坐在里面的另一个笑容说:“谢谢侬讲得好!”

小姜说:“这是我姆妈。”

“我也是为我姆妈有个地方可以坐,伊欢喜书。”

我并不时常来,可却时常听见别人说起它,我的学生们也说起,他们有的听我上小说课,有的随同我读儿童文学。他们不是说在那儿买了什么书,而是说在那儿的夜晚听讲了什么讨论了什么。结果不是总迎合动机的,一个只可以站立一匹小马的方寸之地,在书店的名义下,延伸为夜晚沙龙、文学客厅。相互交换阅读热情、思想句子、喜爱的篇目……这个情景怎么渐渐形成的,不听说,大约也可知道,就是你告诉我,我告诉他,约好了去那儿坐,聊着聊着,鲁迅来了,安徒生从叶君健的译本里跨出,个子太高,只能坐在地上。艾特玛托夫、张承志,互不甘拜下风的海明威和福克纳也坐在一起。舒婷听着夸她的橡树,心想着对凌霄花的奚落是不是朦胧不够,攀援着盛开也是鲜艳,哪个长大可以只靠自己的身干,这个小棚子里的夜晚,也是美好的相互攀援,发生过互生爱慕吗?其实诗人的奚落还是恰当,诗的话语也有语境和篱笆!

我有时也会在晚间走到它的门口,小姜总是站在或者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,像个锡兵。他每次都笑容认真地邀请我进去,姜妈妈也示意我进去坐下。她有太标准的上海邻家姆妈的形象和神情,语声、目光全是亲近、平和,不会突然收拢,也不需要刻意展开,而是总在,连黑里夹白的发间都是平顺的温和,岁月被她处置得一尘不染。

我只站在门外,不进去。外面暗暗的路灯,里面更显明媚。目光须有停留处,我满心舒展地看着、听着里面的年轻。虽然那时,我也依旧年轻着。我喜欢被明媚映照,哪怕站得像稻草人,守望自己的麦地,我不吓唬麻雀,它们唱的歌也是给我的旋律,人的旋律不能单调。

路上真安静。路的东头有个银行,大学的人存款取款都要推开它的大门。路的这头是个小马棚。我年幼的时候,成天混在家后院的军马厩里。我被小马的尾巴甩到过脸,我也学着它顽皮地转来转去,踢蹶子,甩尾巴,假装奔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
小马棚书店的边上是大学围墙,里面的教授公寓亮着灯,大马们安宁地正看着他们各自的行走地图,锡兵小姜守卫着,年轻的小马并不嘶鸣,热烈和奔腾也可以蹄声如诗。

我想到,我小的时候,如果大门外的路上,还有这样一个马棚,我站在门口看,听,那我会怎样长大呢?

大学的西门外,小马棚书店的消失也很突然,不见了,又成一块空地。

我无数次地从这里走过,总会想着它随心所欲的简易和温馨,想着小姜教养恭敬的锡兵模样,想着他姆妈,很动情这儿曾经有过这一节小历史,大历史不容易写上,那么我就在这儿记下来,献给知道它的所有人。(梅子涵)

【编辑:叶攀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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